2019年4月23日,与命运抗争了23年的中国首例核辐射受害者宋学文去世,终年43岁。| Wikipedia
病变了就治,溃烂了就截。
“核辐射疾病的可怕之处在于,你不知道它下一步会破坏哪儿。”说这话的是宋学文。他在19岁时因意外遭到核辐射,23年里他反复在死亡线上挣扎。
致命的链子
宋学文像往常一样提前半个小时出门上班,他是吉林化工建设公司的一名管线工。平时热爱写作,还参加单位的越野跑比赛。9点左右,宋学文路过施工现场,看到雪地里有一条发光的“链子”。四下询问无果后,他便将其放在了右腿的口袋里,匆匆上班去了。9点30分,宋学文感到一阵恶心。他以为自己得了重感冒,便告假回宿舍休息。10点,头疼越来越严重,他开始呕吐,从每二三十分钟一次,加速到每两三分钟一次。呕吐持续到下午4点,右腿开始胀痛,一些水泡从皮肤里渗了出来,尽管他不停喝水,但无济于事。宋学文凭着仅剩的力气,推开了五楼值班室的门呼救。下午5点,施工队长赶来,在确定宋学文早上捡到过一条金属链条后,脸色都变了。
雪地里的链子|示意图
这条链子正是施工中丢失的核放射物质铱-192。当时该集团正在进行30万吨乙烯工程,铱-192是用于工地射线探伤作业 的,但由于操作人员违反程序,致使该放射源从工作容器中脱落,掉在了雪地里。
当时中国核工业起步不久,化工厂还没给所有员工普及核辐射用具的知识。
受到核辐射的第二天,宋学文就被送进了当时全国唯一一家能够治疗辐射病的医院——北京307医院。经检测,他放链子的右腿,受辐射量达到3737戈瑞(测算核辐射能量吸收的国际计量单),而正常人所能承受的仅是1戈瑞。东京大学著名急诊医学专家前川和彦(Kazuhiko Maekawa)认为核辐射之所以能破坏人体是因为摧毁了遗传物质。“当染色体被粉粹成碎片且无法再生时,身体注定会缓慢腐烂。”他说。当时宋学文所受的辐射是对人体伤害最大的是γ射线,其特点是波长短,穿透力更强。
受核辐射的皮肤出现片状脱落。| 示意图
当旧的细胞坏死,新的细胞无法再生,宋学文的身体开始溃烂。
第一次手术,他失去左臂和右腿。原本以为这就是终点,但出院后宋学文右手出现了问题,无名指有些红肿,局部出现白色死皮,指甲缝渗出黄色液体。
第二次手术,他失去了左腿和右手的四根手指。
两年的时间里,宋学文共经历了七次手术,缝合了三百多针。
不仅如此,由于疼痛占据了宋学文的大脑,他几乎每天都需要服用可卡因和杜冷丁,甚至因此染上毒瘾。他三次成瘾,又三次戒掉。
“每一次疼痛,全身会哆嗦,嗓子下意识地发出嘶吼,疼痛过后嗓子哑到说不出话。”他将自己形容为一只摔断腿的蚂蚁,跌落在命运滚滚的湍流中。
不幸之幸
1998年,宋学文随便拨打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他的生活。这天凌晨5点,无法入睡的宋学文随便拨打了一个座机号,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。女孩名叫杨光,在医院里做出纳员,那晚她值夜班。百无聊赖之际,两人从文学聊到美食、再到人生,自此宋学文的人生中进来了“阳光”。接下来的日子,杨光鼓励宋学文使用筷子,学会穿衣。但当时宋学文无法给这份感情一个”承诺“。因为治疗的花费已经成了无底洞,化工集团对他赔偿的要求一拖再拖。1999年,杨光从医院辞职,陪宋学文赴北京治疗。他们的抗争也从那刻开始,杨光说,“从我决定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,我的命运从此就和你连在了一起。”在北京307医院治疗期间,杨光几乎一力承担了所有体力劳动,宋学文看不下去,留下一张字条:我去上班了。去哪上班呢?拖着身体在马路上沿街乞讨。

几乎失去四肢的宋学文。| 豆瓣《站起来》
2000年,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做出判决,宋学文获得48万元的赔偿。
但这些赔偿对于核辐射病的治疗杯水车薪。除去医药费、假肢费等支出,赔偿金只剩下8000多元。2006年,两人决定回老家结婚。在杨光的鼓励下,宋学文开始写作,用仅剩的一节手指,敲下了30多万字,将病痛、爱情、官司以及生命的感悟全都付诸纸上。不久之后,疾病再次袭来,仅剩的一节手指被截去一半。
2011年,一部由宋学文本人出演的电影《站起来》上映,根据他的真实故事改编。电影在他打赢官司获得正义的那一刻戛然而止。
折磨从未停止
2016年,宋学文的病情加重。肝硬化、胆结石、胃出血、白内障、高血压等13种并发症接踵而来。
其实,核辐射从未停止对他身体的侵害。
时隔多年,宋学文再次回到了307医院,当时的实习医生已经成了骨干。但他已无力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,他决定不治了。
宋学文发现,这些年核辐射带来的除了身体的痛苦外,也在损害他的记忆。一些亲友的名字,他时常忘记,他担心终有一天他连自己妻子也会忘记。
趁着他还有点力气,宋学文决定打工给妻子留下一笔钱。
2019年,他接下一个光纤改造的小工程,在离家300多公里的松原镇上。他每天5点起床带领工人施工,现场指挥。
但意外终究来了,4月22日上午,宋学文胃出血。几个小时后,宋学文经抢救无效去世。
宋学文生前曾有辐射受害者通过媒体报道联系上他询问是否能治愈。宋学文将他的痛苦一一复述,他认为虚假的安慰只会令人更加痛苦。
在长达23年与辐射共度的日子里,宋学文已经不再像普通人一样看重生命的长短,正如他在《生死链》序言里写下的:
“何为命运,没人能够说得清,即使你经历过。如果说死亡是服从了命运的摆布,那么活着就应该说是与命运抗争。”